作者:贾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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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贾嘉
编辑丨白话日报
排版丨二水
情感社区的流量密码,一般是这几个关键词:小三、婆媳、渣男、性教育。
红楼情感区一直是爆款热贴制造机,经常有匿名热贴同时符合3个以上关键词。
比如常年置顶的《渣男出轨成性,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我该不该找个医生》,以及《一个是我老公,一个是我儿媳,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关系》。因为关键词竞争过于内卷,只命中一个热词的贴子往往无人问津,比如《婆婆当众说我是根木头,她什么意思》。(据该区版主“在荣府看门的石狮子”爆料,这个贴子其实点击量很高,但没有敢回复的。)
王夫人被婆婆立“木头”人设,缘于一次高端商业互吹。
贾宝玉挨打养伤,王熙凤照料周到,获得贾母为首的众人点赞。薛宝钗凑趣恭维说:我来了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凤姐)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
这句恭维水平很高,既讨好了贾母,也不得罪凤姐。贾母果然给台阶就上:我现在老了,像凤丫头那个年纪,确实比她强呢!不过凤丫头虽然比不上我,可比你姨娘强。
“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公婆面前就不显好儿。”
贾宝玉有眼色:老太太,不说话的人你就不疼了嘛?
贾母说:不说话的也有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可嫌之处。
宝玉:对呢,只疼嘴巧的,那只有凤姐姐林妹妹可疼了。
老司机贾母强行转弯,接了句重要的话:“提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
此话一出,宝玉有点失望:老太太居然不借台阶夸夸林妹妹?薛姨妈本能谦让:老太太说偏了!宝钗未接茬,扭过头去跟袭人搭话。只有王夫人忙帮腔说:真的,老太太时常背地里跟我说宝丫头好来着。
可惜,宝姑娘再好,贾母也未曾松口推动金玉良缘,不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机灵的凤姐姐早就该像打趣黛玉“给我家做媳妇儿”那样打趣宝钗了。
宝姐姐和老太太的缘份深浅,是另起一章的话题。单说这段独幕剧里的表现,可说全场戏精,只有王夫人那句属于废话文学:老太太夸人不需要人证,薛姨妈那边需要的也不是一句空头点赞。唯一用处是,她又夯实了自己的老实人设。
贾母说王夫人“木头似的,在公婆面前不显好”,绝非批评。不显好,不是不好,而是这个人的好要细品才知道。
这句话放到现代情境可能是这样的:你的领导跟pg电子官方网址入口的合作伙伴聊天,说起你时,评论说,我这个小弟就是根木头,一到向上汇报就哑火,ppt都讲不清楚,在领导面前就不显好。
可是,你在公司干着重要职位,财权人事权业务权啥都不缺,天天被领导带着团(吃)建(喝),还要啥“汇报型人才”的虚名?
找到适合自己的稳定人设,并坚持原则不轻易ooc(out of character,背离人设),在职业生涯中很重要。《三国演义》里的刘备,论家底资源都远不如曹操孙权,他安身立命的关键,就是忠义仁厚的人设。援救徐州,容忍吕布,从襄阳逃难时不肯丢弃百姓,看似处处吃亏,却是能让豪杰归附高士尽瘁的最大资本。
刘备临终前教导儿子刘禅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这是个无法100%达到的目标,但愿意朝这个方向努力的人,一定具有超越常人的自律。从历史上看,刘禅的自律性不怎么样,但人聪明,会靠着“乐不思蜀”的玩咖人设保住小命。
稳定人设,并不等于放飞自我或放弃治疗,而是在看清自己的本性和社会角色的前提下,理性安排自己的为人处事方式。违背本性强拗人设无法持久,放任本性无视环境要求,总有一天会有人教你做人。在《红楼梦》里,放飞本性的晴雯和放任无为的迎春,人设也极其稳定,也不见得没有短期红利,比如大家知道你不好惹都让着你,或者迎春吃亏时探春会仗义出头,但长期来看,人还是要独自对抗命运考验的。
王夫人不是顶级的聪明人,但绝非大众理解的那种老实人。刘姥姥敢去荣国府投亲,最重要的心理依仗,就是昔日见过王夫人,那时候,王夫人还是王家的二小姐,多半还像探春一样有能干的名声,可以替家里接待一些不重要的访客。刘姥姥说她“着实响快,会待人,不拿大”,翻译过来,应该是指:能快速洞察用户需求并及时沟通,跟进解决,且有服务意识。
刘姥姥没看错人,第一次上门,王夫人虽没见她,但指示凤姐说:人家来看我们,是一片好意,以前从来没让他们空手回过,这次也不要简慢了。凤姐有了这个指示,才放心大手一挥20两银子拿走。到刘姥姥第二次来的时候,也是王夫人手笔最大,一次性给了100两银子。
刘姥姥记忆中的王家二小姐,和嫁入贾府三十余年的荣府二太太,人设其实是一致的:没有那么多的漂亮话,但心里明白,做事爽快,礼数周到。
王夫人是个高度自律的人,在贾母面前,她从来没有过任何ooc举动。
贾母高兴,她笨拙地凑趣儿;贾母不高兴,她就乖乖当好布景板。贾母吃饭,她谨守礼节一边伺候,贾母出门散心,她会说“老太太喜欢去哪咱就去哪”;贾母因为贾赦娶鸳鸯的事无差别攻击,对她发脾气说“你们表面孝顺背地里算计我”,她就赶紧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挨骂,还需要探春跑出来替她解说委屈。
如果说表面恭顺说服力不够,那我们再看背地里。王熙凤病重需要人参配药,贾母拿出了自己的高级存货,但拿去配药时才发现年头太久早就失了药性。王夫人一面另寻,一面特意吩咐:若是老太太问起,就说是用了老太太的。
王夫人瞒过贾母很多事,比如她汇报说,赶走晴雯是因为她生病不具备劳动能力,不是老太太选的人不好。家里的好米不够用了,她解释说一时天灾因素不是常态;迎春出嫁后回来哭诉被虐待,她也严令不许让老太太知道。
对于王夫人把坏消息压下来的举动,很多人阴谋论地认为,这是她撒谎成性阴险算计的铁证。但按照人之常情的逻辑,明明是考虑到老太太暮年之人无法经受残酷打击。为了保护别人心理感受而作出的善意隐瞒,在现实中并不罕见,比如有人在失业之后假装上班,因不想让父母担心。
人性的幽微复杂,往往体现在对同一行为的相反解释。红楼梦的厉害之处,正是来源于它无限的解释空间。阶级思维,道学思维,职场思维,都能各取所需。
王夫人的苦心,在纸片人世界里,贾母是领情的,也愿意投桃报李:薛家在贾府至少住了七八年,对王家挂名亲戚刘姥姥热情相待,明显表现出对赵姨娘的讨厌……贾政痛打宝玉,贾母对贾政发火说:收拾东西,我跟你太太和宝玉回南边去!——儿子不指望了,儿媳妇和孙子还是自己人。
在邢夫人面前,贾母对王夫人的评价是:“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的多病多痛,上上下下,哪不是他操心?……”在薛姨妈面前,贾母也说过:”你这个姐姐极孝顺,不像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
这一对婆媳,性格爱好差别很大,但却有着神奇的互补性,以及始终一致的核心利益。所以,她们的关系一直保持着健康的温度,不够亲密,但有信任和托付。王夫人赶走晴雯之后,贾母明知真实原因,但还是很平静地接受既定结果,正是这种信任的表现。
后来,《婆婆当众说我是根木头》这个贴子,被转发到了职场区,有人点评说:
“婆媳关系的本质,跟职场关系最为相似。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因为突然有了共同目标和共同利益,不得不在同一场域里长期共处。双方的角色与相处规则,都有着固定的时代模板,如果不按规则行事,就会面对规训与惩罚。双方的权威并不对等,所以受罚对象往往是弱势一方,如《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而弱势一方为了降低风险,会更多地体现出妥协的精神。在传统社会,权威来自于纲常道德体系,所以婆婆一方有着绝对的优势,但现代社会,权威来自于对财产和家族生存必要信息的掌握,所以天平已经开始有逆转趋势。”
王夫人的时代,没有现代社会带来的关系逆转机会,她成为赢家的依仗,一是自律,二是时间。虽然她会在核心利益受到威胁时情绪失控,比如害死金钏儿,抄检大观园等,但她眼中的核心利益格局很小,只有一个宝玉。大多数场合,她都保持着和光同尘的佛系形象,对下尽显慈爱,对上极尽恭顺。
按宝玉挨打之年王夫人五十岁计算,贾母与王夫人这对婆媳,相处至少三十余年。若说完全没有矛盾是不可能的,但王夫人三十年如一日的妥协策略,成功换来了长辈层面的“偏心”与信任,在社会名声上,连刘姥姥都知道她 “怜贫恤老,最爱斋敬僧道,舍米舍钱的”。人设打造非常成功。
而随着时间推移,当贾母退出管理角色,人生最大目标变成享受生活的时候,王夫人自然成了她安享晚年的最大保障。不妨大胆假设,正是因为这两位话事人有着互相需要、互相尊重,但又不够亲密的关系,所以,“宝玉命里不该早娶”成了搁置金玉或木石话题的好理由。只是从短期来看,时间终归站在王夫人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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