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贾嘉
来源:boss直聘(id:bosszhipin)
作者丨贾嘉
编辑丨白话日报
排版丨二水
曹雪芹借助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这个设计,深度剧透了金陵十二钗三个阶层十五人的命运,从判词看,正册12人,6人以死亡收场,死亡率50%;副册1人,死亡率100%;又副册2人,死亡率50%。大部分的死亡原因都云山雾罩,只有两个人的死亡,明明白白地报了凶手身份证:
一个是香菱,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两地孤木,谜底是一个桂字,意指夏金桂;另一个是贾迎春,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截赴黄梁。子系,意指孙绍祖。
也巧,这两桩事被写在了同一章:薛文起悔娶河东吼,贾迎春误嫁中山狼。红迷至今耿耿于怀:夏金桂孙绍祖明明郎豺女豹cp感爆表,他俩若能在一起,妥妥是为民除害,怎么就错过了彼此?
没有大数据分析和人岗精准匹配、又不做精准背景调查,造就了多少错配!
贾迎春嫁给孙绍祖,与《红楼梦》中大多数的悲剧一样,是一连串的偶然碰出来的必然。
大观园禁赌扫黄风暴,虽是因晴雯怂恿宝玉装病逃避学习而起,但更早的草蛇灰线,却由迎春的大丫鬟司棋引起。那个引起风暴的绣春囊,也很可能是司棋在与潘又安偷情时,恰巧被鸳鸯撞见,两人在慌乱中丢失的定情信物。从结果来看,迎春是抄检大观园事件最大的输家。这个做了七十多回小透明的姑娘,刷出的全书最大存在感居然是:懦小姐身边,全员恶人。
首先是她的乳母王婆子,是禁赌风暴中被抓的三个大头家之一。贾母大发雷霆之时,黛玉、宝钗、探春三人看迎春面子,当场给王婆求情却被驳回。注意,迎春当时也在场,但她只觉得“没意思”,面上不好看,但一言未发。
接着是迎春的嫡继母邢夫人,因为抓赌的事进园来教训人,说是教训,其实也是甩锅。先是责备迎春管理失职,给大团队脸上抹黑——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后是表态如果你耳根软借了衣服首饰给乳母去赌,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别想着找我兜底——我是一个钱没有的。最后放“别人家孩子”大招:“你是大老爷跟前的人养的,探丫头是二老爷跟前的人养的,出身一样,你娘比赵姨娘强十分,你也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你反不及他一点?倒是我无儿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
说来说去说东说西,一句话不提自己作为嫡母的职责和照应的义务。
最后,是乳母王婆的儿媳王柱儿媳妇。在邢夫人离开之后,丫头绣橘提醒迎春,有一件“攒珠累丝金凤”的首饰,被王婆偷了去做赌本,如果不赶紧赎回来,就得找凤姐报告。恰逢王柱儿媳妇来找迎春去说情,听到绣橘的话,张口就怼:“姑娘,你别去生事!”
王柱儿媳妇本想以赎回累丝金凤为条件让迎春去给婆婆求情,被迎春拒绝,恼羞成怒——“谁的妈妈奶奶不仗着主子哥儿姐儿得些便宜,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还吐槽说,因为迎春房里多住了一个邢岫烟,每月还被邢夫人克扣走一两银子给邢家去用,导致自家白白填了三十两银子进来——一大段夹枪带棒的话,翻译过来,就是迎春不但不能让他们得势,反而还欠他们的钱,有什么脸不去讨情,又有什么脸来讨要金凤?
话说到这份上,就连卧病在床的司棋都躺不平了,帮着绣橘跟王柱儿媳妇吵架,而这时的迎春呢——“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去看”。
这场风波,若不是探春作主,叫了平儿来制服了王住儿媳妇,真不知如何了局。但没过几天,邢夫人偶得绣春囊,邢夫人心腹王善保家的撺掇王夫人抄检大观园,结果反害得自己的外孙女司棋奸情曝光,一环扣一环,一报还一报。邢夫人丢了面子,迎春也几乎输光了本钱。
迎春身边的司棋,原也并不是省油的灯。她曾带领丫头们在大观园小厨房打砸撒泼,虽说是厨房总管柳家的看人下菜碟在先,但司棋的报复也尽显蛮横鲁莽。后来,柳家的被诬指偷窃,司棋的婶子秦显家的给林之孝家行贿想顶替厨房总管一职,背后恐怕也有司棋的助力点火。
看看迎春手里的牌:父亲贾赦尸居余气好色无厌,生母地位低下且早已不在人世,法律意义上的母亲邢氏贪财薄凉六亲不认,丫鬟司棋鲁莽好斗且早有异志,乳母一家都是吸血鬼气质,哥哥贾琏和嫂子王熙凤看上去也跟她关系疏远,唯一一个在关键时刻能为她出头的探春,某种意义上却是竞争对手——南安太妃要见贾府的姑娘,贾母只让探春出场而偏偏无视迎春,邢夫人愤愤不已。这件事看似不起眼,却可能是迎春被草草嫁给孙绍祖的关键环节——若是迎春入了贵人之眼有机会高嫁,对贾赦与邢氏来说,这个女儿至少还有奇货可居的价值。
没了高嫁的可能,又失了贾母欢心,乳母好赌成性,丫鬟奸情曝光,在这种情形下,将这个女儿赶紧扫地出门眼不见为净,怕是长房与孙家结亲的最大动力。何况,孙绍祖所说“你父亲欠了我几千银子,把你卖给我家”虽未必事实全部,但也未必全无因由。
探春、黛玉、宝钗来探望迎春,刚好听到王柱儿媳妇和丫头们吵架。
林黛玉吃饱了瓜,调笑迎春说:你还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人家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你还在那里像没事人一样,要是二姐姐是个男人,可怎么裁治这一家上下?
迎春的回答很有意思:多少男人衣租食税,及至事到临头,尚且如此。况且太上说的好,救人急难,最是阴骘事。我虽不能救人,何苦来白白去和人结怨结仇,作那样无益有损的事呢?
平儿也问过迎春:你乳母这一家子这么欺负你,你打算怎么处理?
迎春反应了一会才说:“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加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来问我,可以隐瞒遮饰的过去,是他的造化;要瞒不住我也没法儿,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要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叫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也不管。”
这两段回答,听起来特别像一个职场老好人,谁都不忍心伤害,谁都不愿意得罪,跟谁都不想结怨仇,别人对她不好她也能忍,既不瞒上又不欺下。
但实际上,谁都不想得罪,结果往往是得罪所有人。什么决断都不肯做,看似与世无争,实际上却是逃避所有责任,逃避对人间是非对错的判断。迎春丢了累丝金凤,第一责任人肯定是掌管钗钏的丫头(司棋或绣橘),所以她们必须出来撕。而此时迎春不去主持公道,反而拿本书坐山观虎斗,结果当然是两方都对她失望。
在现代职场也是一样,在出了问题的时候,管理者若不去惩罚责任人,最后很可能就是无辜的人一起背锅,结果必然是全员离心。
为什么一个小白兔身边是全员恶人?这群本该为她提供服务的团队成员,既不怜惜她的善,也不尊重她的身份,更不依赖她的判断。既然不对她寄以任何希望,自然也就毫无心理压力地挖她的墙角,挥霍她本来就不宽裕的资源。
所以,迎春的问题从来不是做职场好人,而是把自己活成了鸵鸟——透明人。
职场好人,往往指的是那些总是因为不好意思拒绝别人而各种吃亏,为别人付出良多但回报微薄的人,代价是常常自己受内伤,但偶尔也还有攒人品回血的可能性。而透明人,其实并没有真正为别人付出过什么,他们只是没有责任意识,没有决断和担当,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一将无能,累死千军。
探春在这一点上,倒确实是迎春的对照组。在贾赦强娶鸳鸯事件中,贾母错向王夫人发了脾气,贾宝玉都没办法出来劝,还是探春提醒贾母说:大伯子的事,小婶子怎么会知道?——替王夫人解的一手好围。在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她也能出来替丫头们挡刀——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要搜我的丫头可不能!
身系别人的命运而毫无自觉,最后不仅误己,也会误人。迎春嫁给孙绍祖时,带了四个陪嫁的丫鬟过去。宝玉感叹说,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净的女儿。及等回门时,迎春向王夫人哭诉说:孙绍祖一味好色荒淫,家中仆妇丫头将及淫遍,略一劝说便骂她吃醋。不难想象,跟着迎春过去的女孩儿们下场会如何。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这个一生都没有得到过关注与爱的女孩,也从未学会给予别人关注与爱。家里的仆人说,二小姐绰号“二木头”,针扎了都不知道哎哟一声。这种刻到骨子里的钝感,根源在于她并不在意身边的世界,身边的人们也并不在意她。这可能是迎春悲剧的真正内核。
就连宝玉这样的中央空调,对这个二姐的感情也有些不太走心。在同时得知迎春被孙绍祖虐待和香菱在金桂手下受苦后,他出门去庙里放风,心里挂着的事,却是如何医治夏金桂的善妒。
黛玉说,二姐姐若是男人,怎么去管理家族事务?其实人样子是现成的:贾敬。(强烈怀疑这个名字是在内涵嘉靖小公主,一样的逃避本职工作,一心混迹道士圈。)
薛姨妈本来想让薛蟠娶的女孩,是邢岫烟,邢夫人哥哥的女儿。邢夫人兄嫂一家人来投奔贾府时,凤姐安排岫烟住进了大观园迎春住处,并接小姐们标准,每月给邢岫烟二两月钱。
邢岫烟的人品才华,让她在短期内获得了许多人的认可。凤姐看她温柔可疼,怜她家贫命苦,“倒比别的姐妹多照顾些”;探春看她贫苦,送她奢侈品玉佩傍身;宝钗也瞒着邢夫人私下里接济她,薛姨妈更是动了心,想给薛蟠求婚,但又“因薛蟠素昔行止浮奢,又恐遭塌了人家女儿”,所以转念为侄儿薛蝌求娶,促成了整本书里难得的一桩好姻缘。
一个冬日,宝钗路遇岫烟,发现姑娘大冷天只穿件夹袄,感慨说:凤丫头又没按时发钱?
岫烟赶紧解释:凤姐姐发了钱,但姑妈让我分一半给原生家庭,东西跟二姐姐搭着用。
“二姐姐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她,下同)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丫头妈妈,哪一个是省事的?哪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唤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些钱出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丢了一两,前日我悄悄的把棉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
王柱儿媳妇抱怨说,自家白白填了迎春三十多两银子。与岫烟的供词一对照,可见妥妥作伪,赔钱绝不可能,只是长期被养肥了的贪心已容不下被摊薄的利润。
但这个细节更值得在意的地方,不是险恶的江湖,而是一个什么事都不留心的主人,连寄居在自己屋檐下的鸟儿都无力照顾。
别看不起职场好人了,能做好人的,都是有余力照顾到别人的人。没有余心顾及别人,没有余力照顾别人,可能连好人都不知道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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