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贾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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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贾嘉
编辑丨白话日报
排版丨二水
2023年央视春晚最出圈的小品,莫过于开心麻花团队带来的《坑》。其中,沈腾饰演了一位典型的躺平式干部,一年到头,一件实事没干,一个大坑放在那儿就是不填。终于,新来的领导下基层视察的时候掉到了坑里,引出了一系列搞笑桥段。
在现实中,对躺平式干部的批评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可见根除之难。其实,在小品里也点出了最大的难点之一:一个坑,有七八个部门负责。那么问题来了,谁牵头,谁领功,谁担责?厂子大了,盘根错节的部门利益摆不平,做不成怕自己背锅,做成了又怕给他人做嫁衣裳。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不在一个方向,但凡缺少一点担当,躺平就成了理性选项。
在《红楼梦》里,贾府就是这么一个盘根错节的地方。王熙凤总结过宁国府pg电子官方网址入口的文化:一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二是事无专执,临期推诿;三是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四是任无大小,苦乐不均;五是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这五项弊端成了风俗,背后就有一个躺平的基干:尤氏。宁国府当家人,三品威烈将军贾珍的现任正妻,贾蓉的继母,秦可卿的婆婆,尤二姐与尤三姐没有血缘关系的法律意义上的长姐。
凤姐和尤氏关系好的时候,都当面吐槽她:你就是太软弱,纵得家里人都没王法了。
后来,因为贾琏偷娶尤二姐,凤姐大闹宁国府,把尤氏揉成面团大骂: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
凤姐这句话里的“他们”,多半是特指贾珍贾蓉。贾珍从不尊重尤氏,从秦可卿的故事和尤氏姐妹的故事里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前一则,做公公的在儿媳丧礼上哀毁过度,恨不能以身相代,甚至摆出了一副未亡人的架势礼数;后一则,他公然与妻子的姐妹乱伦,嚣张程度令人发指。贾蓉这样的小辈,都能当着一众姬妾丫鬟的面,跟尤二姐尤三姐轻薄调情,可见也没把这个继母放在眼里。
而尤氏对贾珍从头到尾都没有明显表现出任何不满——只有一次比较可疑的情节,就是在秦可卿逝世后,尤氏因病不能操办丧礼,贾珍不得不请王熙凤来救场。但尤氏是真病还是装病抗议,查无实据,问就是莫须有。她不能触贾珍的逆鳞,因为按中国古代所谓“七出”的规矩,她随时可能被安上无子或嫉妒的罪名被休弃。——王熙凤撞破贾琏跟鲍二家的偷情,去向贾母告状的时候都必须装可怜,就是因为连她也不敢当众坐实自己嫉妒。
但更难堪的,是下属也不听不怕她。一个典型例子是,听说凤姐被借来操办秦可卿丧事,宁府都总管来升召集团队开会,重点就一句话: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往后再歇着,别把老脸面丢了。——卷是权宜之计,躺平才是常态。
还有很多看似不起眼的细节,都不免让人觉得,面对下属,尤氏有点软弱无能。她明明安排“两个小子”去送秦钟,但管事的就敢派不好惹的焦大;尤氏早说过不要给焦大派活,指令也执行不下去;尤氏化妆的时候,李纨的丫鬟觉得把自己用的化妆品给尤氏用完全没问题;尤氏洗脸的时候,小丫鬟敢不按规矩跪着捧水盆。
把宁府五大风俗用现代语言拆解一下:没有明确分工,没有赏罚机制,没有规范流程,也没有资源管理。人事失效,行政失效,财务失效,pg电子官方网址入口的文化溃败,核心就是管理失效。一把手贾珍专注挖坑几十年,其身不正,兄弟侄儿们都不怕他不服他;而内当家尤氏,看似专注奉承丈夫一百年,万事得过且过,能做60分绝不做90分,家里上下大小众人也都不服她不怕她……
其实,在凤姐大闹宁国府之前,尤氏早就证明过自己绝不是无能之辈。一路细看过书人的心里都有数,凤姐对尤氏的评语并不公平。人类悲欢不相通,有时候缘于阶层壁垒。
尤氏初露峥嵘,是操办凤姐的生日宴。贾母宠爱凤姐,一声令下号召府里有脸面的人都出钱凑份子,又找来尤氏做项目执行。尤氏事情办得热闹,人情也做得体面。做事的时候,知道去找鸳鸯打听如何讨贾母喜欢,也早料到凤姐要赖账克扣。做人的时候,不但私下把平儿、鸳鸯、彩云三位实权派大丫鬟的钱还了回去,更照顾到赵姨娘周姨娘的难处,悄悄把她们的份子也免了。
而且,这一段故事里的尤氏,口角峥嵘绝不让凤姐。凤姐要赵姨娘周姨娘凑份子,尤氏马上拉着她骂:没足厌的小蹄子,两个苦瓠子都不放过;凤姐凡尔赛的时候,尤氏嘲笑她说:我劝你收着点儿,太满了会泼出来;凤姐赖账作弊的时候,尤氏当面对着平儿笑骂:你主子弄这些钱哪里使,使不了,明儿带棺材里使去。尤大姑娘哪里是“锯了嘴的葫芦”,简直就是牙尖嘴利吐槽帝。
如果说,凤姐生日宴体现出了尤氏的人情练达,那么“独艳理亲丧”的故事,则是彻底展示了尤氏的治家能力。
贾敬吃丹药飞升时,儿子贾珍还远在皇陵陪着贾母等命妇为老太妃守陵,本来尤氏也是有品级的命妇,也该去值班,但考虑到两府总要有人管事,便向上虚报了产假。一听噩耗,尤氏忙卸了妆饰,带了一群管家媳妇出城验看,同时安排人锁拿道士(保护现场人证物证)、请医验尸(查明死因),飞马给贾珍报信,再将遗体带离道观寄放家庙。
看着天气炎热,遗体存放不住,尤氏便自行主持了择日入敛流程,并把法事道场做起来。考虑到贾珍贾蓉回来奔丧,贾母处会缺人,她又安排了两个族弟去换班。兄弟们在路上恰好遇见,说起家里安排,贾珍对尤氏“称赞不已”,连说了好几声“妥当”。
真正的尤氏,与凤姐评语几乎相反:有才干,有口齿,有缜密心思,遇事有决断、有计划,做人有原则、有世故,又不乏温情。
在整本书里,她是唯一对赵姨娘心存怜悯的高层,是唯一能跟凤姐你一句我一句斗嘴揭短又不伤和气的妯娌,也是唯二公开吐槽抄检大观园事件的人,而且一针见血:你们家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见的虚礼,假体面,究竟做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
凤姐协理宁府时,敢用各种雷霆手段立威,前提是各种天时地利人和:荣府长辈膝下红人,王家女儿的显赫背景,与贾珍自幼的情谊,年少气盛的雄心,正式充分的授权。她也拿准了下人们的心理——为了大项目临时加加班能接受,反正不会是常态。
尤氏没有办法像王熙凤一样铁腕治家,不是差在能力,而是差在她无势可借。从家世看,尤氏是典型的红楼版灰姑娘:中产家庭,母亲早逝,继母带了两个女儿进门,自己因缘际会嫁入豪门做填房,看似身在福海,其实是掉进大坑还没地方投诉。公公贾敬一心修仙;丈夫贾珍行为荒唐;便宜儿子贾蓉是个白切黑,一肚子算计……好不容易有个才貌双全的靠谱儿媳,却人算不如天算。办丧事时请继母和两个妹妹来帮忙,却帮出了世纪丑闻。
做宁府女主人的宿命,不仅要忍受上行下效的挖坑式队友和地鼠式员工,还要忍受一肚子的八卦新闻没地方诉说。在第七十五回,尤氏再次发挥吐槽帝技能,打开屏幕,向人们直播了贾珍与一群权贵子弟在府里吃喝x赌的名场面。对着府门外来聚赌的车马,她感慨说:不知道这帮熊孩子的父辈给他们赚下多少钱,让他们这么开(糟)心。
尤氏一定很清楚,两府的祖宗能留下多少钱给后辈糟践。
又是七十五回,前一页,荣府贾母屋子里做米饭,都得数人头,尤氏偶然来蹭顿饭,都添不上好米了。后一页,宁府给贾母屋里送西瓜,都是不太好的货色。表面的理由是旱涝不定、雨水太勤影响收成,实际上,可能就像是贫穷的我过年买不起50块一斤的车厘子一样。
还是七十五回,尤氏正要去见贾母时,她的耳目来报信说:奶奶先别去那边,甄府来了人,还带了些东西,好像在商量机密事。尤氏立刻想起,贾珍不久前刚跟她同步过甄府被抄家治罪的事。为罪臣隐匿家财,是要冒天大风险的,她赶紧避开了。
细看第七十五回,真是整部《红楼》一个大节点。通过尤氏的直播,我们看到了两府潜藏的经济风险和明摆着的政治风险。但同时,站在尤氏的角度,我们也看到了她隐忍十年的处境变化:她获得了长辈的认可,多年夫妻成同事的尊重感,也培养了自己的心腹眼线,最重要的是,有了松弛吃瓜的超然心态。
她没有了被休弃的风险,因为七出之外还有三不去:前贫贱后富贵,有所娶无所归,为公婆守孝三年,符合任一条件,法理上都不能休妻。尤老娘去世后,尤氏已经无所归依;而在中秋宴上,贾母随口说起,贾敬已经去世两年多了。
如果要苛责一下的话,尤氏最大的问题可能就是,作为三品将军夫人兼族长太太,她目睹了各种怪现状,也接收到了各种家族危险信号,但她没有解读这些信号的能力。一个处在掌舵位置的管理者,一直抱持着职业经理人的心态:我尽职尽心就好,不管这条船的沉与浮。
宁府的管理失败,尤氏不是始作俑者,也不是救世主。即使现代女性穿书穿到尤氏身上,恐怕也带不动宁国府。
有句话说:没有能力不行的员工,只有放错位置的人才。不是每个人都有改变环境的魄力,大多数人的“适应环境”过程,其实是观察团队气氛、规则、价值观,然后努力调整自己行为的过程。到了《红楼梦》后半程,曾经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王熙凤,都选择了得躺平时且躺平。
诸葛亮和王熙凤式的鞠躬尽粹,需要有一把手的授权、信任和借势,更需要有持续的正向反馈和激励。其实,即使是刘备,也有把人才放错地方的时候。
在《三国演义》里,与诸葛亮并称卧龙凤雏的庞统初投刘备时,因为长相丑陋话不投机,只得了一个耒阳县令的小官。庞统到任后直接躺平,日夜饮酒作乐,一件公事不办。
刘备听说后,派了张飞来视察。当着张飞的面,庞统将一百多天积压的公务在半天之内一一发落完毕。张飞视为天人,拍着胸脯说回去向大哥推荐奇才。
庞统这时才将鲁肃的推荐信拿出来。张飞又惊了:这么有面子的推荐信,你当初面试为啥不拿出来?庞统说:那会拿出来,倒显得我是凭人情来求职的。
演义不能当真。实际上,庞统求职时没有推荐信,也没有半日断案壮举。正史《三国志》记载:先主领荆州,统以从事守耒阳令,在县不治,免官。
不治,未必是躺平,也可能政绩不好,终归是没通过考核被淘汰了。后来才有鲁肃给刘备写信说:庞统这人不是百里之才,“使处治中、别驾之任,始当展其骥足耳”。——试着理解一下:这人跑200米没速度,但跑1000米心不慌气不喘,跑越野马拉松可能更是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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