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贾嘉
来源:boss直聘(id:bosszhipin)
作者丨贾嘉
编辑丨白话日报
排版丨二水
pua理论的泛滥,是现今职场价值混乱的最显著表现之一。在网络社区里,控诉自己被pua的社畜数不胜数,被迫天天996加班的,工作业绩被粗暴否定的,个人能力被质疑的……原本被用做恋爱技巧的pick-up artist,几乎包办了一切职场冲突场景的解释权。有理论家概括,凡是靠摧毁他人自尊自信来达到精神控制的手段,都是pua。
沿着这个逻辑,我终于找到了人类历史上最大型pua现场:原罪论。一对男女偷吃了不该吃的果子,西方一大部分人类都负上了连带责任,光赎罪就赎了十几个世纪。
跟这种比起来,被领导批评说“小伙子你辜负了我的期待”根本不算什么。最完美的pua受害者,在遭遇侮辱损害的时候,心里想着的绝不是“我没钱我得忍”,也不是“我不行我没用”,而是“我有罪我活该”。
在《红楼梦》里,有很多遭遇过侮辱损害的人。王夫人说晴雯是狐狸精,晴雯想的是早知今日我就该办了你儿子;众人都说迎春木讷无用,迎春捧本经书微笑说反正我不行,谁行谁上。只有一个人,明明未曾作恶,死到临头还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她就是尤二姐。
有一夜,尤二姐梦到妹妹尤三姐带了鸳鸯剑来寻她。
那个时候,尤二姐已被凤姐骗进了贾府,过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凤姐假意好心提醒她说,“妹妹名声很不好听,在家做女孩儿时就不干净,老太太和太太们都知道了”,就此装病不见她;贾琏眼中只有新欢秋桐是命,对二姐不似以往;秋桐被凤姐挑拨,视二姐为眼中钉,成日骂她是““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一转头却反到贾母面前进谗言说二姐嫉妒;贾母居然深信秋桐,骂二姐“贱骨头”;而众人看贾母不喜欢,“不免又往下糟践起来”。
在梦里,尤三姐说,姐姐,你一生吃亏,只因为人心痴意软,那王熙凤口蜜腹剑,与你不死不休。若我活着,不会让你混成这样,不过“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听我的话,一剑斩了妒妇,到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白白送命,且无人怜惜。
二姐哭着说: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去杀人作孽?如果忍过一时,上天可怜我,使我好了,岂不两全?
尤三姐说:姐姐你傻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虽然悔过自新,但我们这辈子害得人家父子麀聚(乱伦),“天怎容你安生”?
尤二姐说:“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
尤三姐劝不动她,长叹而去。此梦之后不久,二姐被人陷害误诊打胎,秋桐骂她“孩子也不知姓张姓王”,她终于受不了各种语言暴力和精神虐待,吞金自杀。
梦中本无尤三姐。这场梦,更像是二姐内心的天人交战,梦中的三姐,不过是二姐理性一面的意识。想想看,尤三姐生前说过:“咱们姐妹金玉一样的人,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只有自尊自爱,绝非自轻自贱,最多不过是感叹“我不行我没用”。只有尤二姐,一直背负着“我有罪我活该”的枷锁。
可是她们哪里有罪呢?受害者觉得自己对不住加害者,“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听起来就像是尤二大魔王和尤三小魔女强迫贾珍贾蓉小白兔屈从于淫威之下,宁府成了尤氏三姐妹的后宫……这不是红楼故事,而是网络爽文。
她有错,但没有罪。嫌弃指腹为婚的张华人品低劣家境潦倒,不肯践行上一辈的约定,很务实甚至勇敢;禁不住富贵迷人欲望萌动,与贾珍贾蓉父子同时保持不正当关系,本质上是自误而非害人。与贾琏的秘密婚姻,虽起于男人们各怀心事的推动,也是她上岸的最好机会,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明明是一个全心认同当时主流价值的好学生,却一时不慎做出了背离主流的事。这种情况下,有的人会调整自己的价值判断标准,狠起来信仰都换,比如判完了葫芦案的贾雨村,杀光了吕伯奢一家的曹孟德;有的人会以现在之我不断战胜过去之我,从零开始,尤三姐便是如此。而尤二姐这样的人,理性(梦里的三姐)告诉她自己掉坑里了,但价值观(梦里的二姐)告诉她自己活该受罪,所以面对凤姐的手段,秋桐的侮辱,上上下下的集体精神霸凌,她未必没有还手的能力,但极度缺乏还手的动力。
尤二姐的人设,看上去实在是教科书级的pua受害者:自我评价低,讨好型人格,害怕冲突。自我评价低,意味着容易接受别人对自己的不好;讨好型人格,意味着总是活在别人的目光中;害怕冲突,意味着遇到不公平的时候倾向于忍气吞声。
但即使这样的人设,也并不能解释二姐的死。那个在前文中能抄起熨斗就揍贾蓉的尤二姐,那个在三姐自杀后仍能保持理智劝住贾琏的尤二姐,在被莫名其妙骗进大观园后,突然变成了一个完全不抵抗的受气型人格:一个本来就有黑历史的人,会因为“怕别人说自己不贤良”而忍气吞声。秋桐的辱骂她不还嘴,丫鬟的怠工数落她不投诉,贾母的误会她不解释。在贾琏面前,她到死都未曾道过一句委屈。
其实,按照人之常情以及荣国府的人事风格,尤二姐与贾琏的私情,虽然有各种先天不足,但二姐并不是注定一死,她有着无数逃出生天的机会,比如,凤姐假意放低姿态骗她入府时,她无论是否愿意,也必须征求直属leader贾琏本人的意见,毕竟贾琏可是把私房钱全部都寄存在了她这儿。
尤二姐从入园到死亡,故事进展速度简直就像考核期的员工急着完成kpi一样。
二姐最大的保护人贾琏出远差;尤三姐耻情而死;尤老娘也无声无息挂掉;天上掉下个秋桐自愿被当枪使……然后就是传统的“对方辩友全员降智”玩法,在二尤故事后半段里智商直线下降的人可以数出一大票:贾母、邢夫人、贾琏、尤氏、平儿,甚至王熙凤本人。
所以,我一直倾向于相信一个观点,二尤本来可能是个独立故事,与红楼并无关系,但出于某种原因,需要把这个故事强行放到红楼世界里。于是,主线里的人物,就必须在这个故事里强行出演角色:凤姐演妒妇,贾琏演渣男,主角苦情姐妹花则被强行安排成尤氏的妹妹。
从结果导向来分析,二尤故事进入《红楼梦》之后,除了给略显日常的叙事节奏加入了戏剧化冲突之外,最大的作用是:更强化了对宁府这样的封建家族荒淫作风的批判价值——最终作为呈堂证供,支持“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这一结案陈词。
还记得,“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可是秦可卿的判词。但秦可卿的故事,虽然各种暗里内涵,但在明面上还是被正常化了,秦氏的人设也因为给凤姐托梦的情节,显得无比高大上。但后果也很明显——给宁府抹黑的kpi,秦氏是搞不定了,需要换人上了。
在脂批版《红楼梦》里,描述过贾琏眼中尤二姐的样子:“要论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只是——
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偏这贾琏又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
仔细想想,有个小家出身却误入侯门,长相标致,行事温柔,一直背着偶像包袱,努力博得全家大小一致好评,遇到事总要在心里掂量个三五日,却又深陷不伦之恋无法回头,最后只能用死亡来解脱自己的姑娘,可不是高配秦可卿,低配尤二姐?脂批对尤二姐的这段美化,放到秦可卿身上,恐怕可以完美重合。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尤二姐放弃一切自救可能,急着主动领盒饭,就是因为她背了秦氏没完成的kpi,让“淫”作为原罪,为宁府的形象添上浓墨重彩。
扛下了红楼版“原罪”的尤二姐,遭遇的pua不是来自凤姐。她自己先把黑历史看作原罪,所以面对折辱才能绝对顺从。
很多pua,本质上其实就是强势一方对弱势一方的赤裸裸霸凌。薛蟠虐待香菱不是pua,夏金桂拿捏薛蟠也不是pua。最有pua精神的,其实是孙绍祖对迎春说的”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爹拿了我家钱还不起,把你折现卖给我的——否定她的侯门千金身份,打击她的自尊。但迎春精神上不吃这一套,她怕挨打,讨厌侮辱,但回来哭诉的时候,字字句句都只是:我的命好差,嫁了个坏人。
判断你是不是被pua了,重点不在你受伤有多深,而在于你有没有在精神上放弃抵抗,完全认同了施加控制一方的价值观和逻辑,在别人的价值观下,不断审视自己灵魂和人格的缺陷。
其实,西方的原罪论,虽然实现了对许多人几个世纪的精神支配,但本质上也是一种对人性幽暗的艺术化描述,有点像中国古代的性恶论,人类是不完美的,傲慢、暴怒、嫉妒、贪婪、懒惰、暴食、色欲,几乎与生俱来,一辈子都无法克服。人类的必修课,不是赎罪,而是接受自己人性上的不完美,并学会心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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